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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回邵武

 

南宋,本名宋智明,年生于福建莆田,年毕业于吉林大学古籍所,获考古学硕士。厦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厦门市思明区文联副主席。现供职于厦门日报社。先后在《文艺争鸣》、《南方周末》、《厦门文学》、《萌芽》和《福建文学》等报刊上发表文章,著有长篇小说《,爱情来了又走了》、小说集《雕刻时光》和《有人跟踪我》、随笔集《随遇而安——一个作家的城市体验》、《鼎沸集》和《流动的书斋》。有小说、评论入选多种年度选本。

火车

2月5日阴雨2月6日阴雨

人山人海的车站,候车室的空气浑浊而复杂,我一次次想起年——年读书时在各地车站逗留的情形。到了车站,人在旅途的感觉十分强烈。闽北部分地区难逃雨雪之灾,本来一家三口回家的计划落空,只好飞机改火车了。妻说,你皮实,不怕颠簸。为了聊补内疚之情,妻到车站送我,陪我到开始检票才离开。让一个厦门土生土长的娇娇女来候车室呼吸成分古怪的空气,我有点于心不忍。

托文友小方的福,买到卧铺票,与学生时代坐硬座甚至站座相比,条件已大为改善。卧铺硬件也比从前好了,这是“厦门——合肥”的车,车况中等。过道上方的行李位已与铺位连在一起,这无疑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乘客的财物安全,缺点是空间显得较封闭,冬天时卧铺内比较闷热。上得车后,认识了同一间房的两位乘客,一男一女,男的年过半百,据说晚上好酒,问他,喝洋酒吗?笑答:少喝,到夜总会才喝。我根据直觉判断,此公虽然其貌不扬,也是有来头的;女的是80后,从事的是电子方面的工作,好网游。两人交谈得十分热烈。他们的车票是这么买到的:老男今天上午到松柏汽车站代售窗口,一买就有,很多人只懂得往火车站跑,不懂得这里还有一个被遗忘的角落;少女说,我也是上午买的,到了火车站售票大厅,作东张西望状,半个小时后,就有退票者贴了过来,还打八折呢!我只有旁听的份。老男三明下车,少女顺昌下车。

10点熄灯,我爬上上铺,准备睡觉。卧室内闷热,4号铺离车门近,交接处不时飘来吸烟者的“二手烟”,我感到喉干舌燥,一时难以入睡。刚要睡着时,中铺的老男鼾声大作,地动山摇,还作高低起伏,宛如交响曲。后来回家查《围城》,里面方鸿渐的呼噜有得一比:“假使真灌成片子,那声气哗啦哗啦,又像风涛澎湃,又像狼吞虎咽,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,忽高忽低,袅袅不绝。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、高上去,细得、细像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,不知怎么像过一个峰尖,又降落安稳下来。赵辛楣刺激得神经给它吊上去,掉下来,这时追想起还恨不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,警告他下次小心。”一开始,我是恨不能掐住他的脖子!幸好去年读了一些佛教书,变得慈悲为怀了。我想:老男真可怜,肯定是咽喉或鼻子有隐疾。不过,孤枕难眠的滋味实在令人绝望,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,忍受噪音的折腾,死了的心都有了。翌日凌晨,我看少女也是一脸憔悴,一手支颐,两眼望窗。我问,你怎么不睡?她笑,三明大叔的呼噜,谁能抵挡!

三明到了,老男准时醒来,我睡不着,干脆起来伸伸懒腰。老男笑问,你这么早起来干吗?我不好说破,只说,屋里闷,出来透透气。我终于安稳地睡了两三个小时。

6日早晨6点,车过来舟,我醒了过来,天已蒙蒙亮。少女的边上坐了另一位红衣少女,颇纯美,原来是她的同伴,两人同回顺昌。我来了兴致,给她们讲解废名的《妆台》:“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,/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,/一位女郎拾去,/她将放上她的妆台。/因为此地是妆台,/不可有悲哀。”详细分析里面的“美”和“悲哀”。红衣少女听后说,第一遍比第二遍念得好。餐车来了,我请她们吃稀饭和馒头,一份10元,居然还有两个卤蛋和一份咸菜,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早餐!稀饭竟然不酸,又热又新鲜,馒头是北方地道的馒头(估计是从合肥带来的),有面粉香,极耐嚼。三明大叔无此口福。

两位少女在顺昌下车,我起身去送。她们说不用,我笑说,你们就让我的双脚踏踏实实地踩一下顺昌的土地吧。福建县城的火车站格局和情调都差不多,呼吸了几口顺昌清凉的空气,感到无比亲切,邵武的空气同一个味儿,我想家了。

我突然想起,顺昌在南,邵武在北,那么,中途必须经过我生活了十年的拿口镇。去年写了十来篇拿口的散文,感觉特别亲。我不再上床了,就在过道的座位上坐着,紧盯窗外。河流、树木、房屋赶上来又退下去。第一个熟悉的车站出现了:“富文。”在张厝伐木场生活时,随站里的运木车来过这里;“陈坊”,高一同学小沈的家乡,只闻其名,不曾来过;“卫闽”,高二高三最好的朋友小刘的家乡,他至今还在这里的一所中学工作,另一好友小江曾在此地的农行工作了两三年,我多次来这个小镇,在小刘家、小江宿舍各住过一晚,看着似曾相识的街道和房屋,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暖意。卫闽一过,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,拐过一个山洞,就是“拿口”了。拿口拿口,留下多少往事。那时,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这个还算富庶的小镇度过。与母亲在租种的菜地干活时,每当南来北往的火车经过,我都要停下手中的农活,向火车和乘客行注目礼,那些乘客,在我眼中,都是有远大前程的!火车一出山洞,拿口镇就到了,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木材采购站,我已经远远地看见那片耕种过的菜地,可是,我还来不及发思古之幽情,菜地很快被近在眼前的一辆停靠在拿口车站的货车挡住了,28节的货车把菜地及堆木场挡得严严实实,货车在眼前消失之后,我看到的只是采购站的“尾巴”了,唉……艰难而漫长的求学岁月里,多少次,母亲在站台上送过我啊。而今,我们都别它而去,纷纷进城。那段想起来叫人哭想起来叫人笑的日子终于只能在记忆偶一回顾了。

官墩、吴家塘、晒口、下王塘……熟悉的名字,曾经的生活半径,就是以拿口为中心,火车(慢车)向北、向南行驶一个半小时,虽小,却无比丰富,福克纳的家乡也不过邮票一般大小嘛。邵武站到了,过去,这是我们十分向往的一个大地方,能在这里工作,真是三生有幸。天空飘着细雨,妹妹、妹夫和外甥延葆来接我。延葆长得像我妹妹,看起来格外亲切。小家伙好动好说,十分可爱。妹夫骑摩托车先走,我们三个打了一辆电动三轮车,司机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人,车和人一样,全身乱晃。我顾不上计较,只在心里喊了一句:邵武,智明回来了!

到了李纲路的林业大厦,车子停了下来。爬了9层楼,敲开父母的家门。

延葆大喊,阿公阿嬷,舅舅回来了!

铁门打开了,我又看到了母亲的脸和父亲的脸,眼睛有点酸涩。母亲在哪里,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啊!

进了屋,父母那熟悉的莆田话又在耳边响起,过去总觉得这种方言好土,现在听来,倍感亲切。还是那些熟悉的桌椅和沙发,老人节俭惯了,东西不用坏总不肯更新。

我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展示,不值几个钱,也就是一番心意,给延葆的礼物是一套四本的《E时代网络版十万个为什么》。

我问,猫为什么爱吃老鼠?

延葆摇摇头。

我说,答案在这些书里,你让妈妈每天给你念三条。

母亲接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脸,而后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炖羊肉给我吃,真香啊!

饭后,与父母寒暄了几句,我来到我的书房巡视,一千多册书在静静地等待我的检阅。这可是当年父节衣缩食寄钱给我,我一转身就到书店把你们买来的。《莎士比亚全集》、《外国现代派作品选》、《日瓦格医生》、《赫索格》……望着这些熟悉的旧书,我有一种时光倒流之感。

父亲悄悄来到我身边,说,客人来借,我不肯。这是阿明的书,我得替他好好管着。

我笑,没有你们当年的支持,根本不能把我“塑造”今天这个样子。

父亲说,你去睡一会儿吧,旅途疲劳,这些书改天再看吧。

我点点头,回到卧室——这曾经是妹妹的“闺房”,妹妹出嫁之后,这里就成为我的卧室了。

要钻进零下两三度的被窝,这让刚从厦门回来的我有些畏惧。母亲早就拿来我过去穿过的毛衣毛裤,我也就不怕她笑话,穿上毛衣毛裤,然后钻进冰冷的被窝,我笑说,就像掉进冰窖里。母亲笑笑,一会儿就暖和了。果然,被窝越来越暖和,困意像棍子击中我的脑袋,我睡着了。

一觉醒来,已经是晚上6点了,父母在准备围炉的菜了。妹妹一家都来了。好了,6点30分,第一道菜上来了,让我们举杯,“健康快乐,万事如意”。干杯!延葆大声说:“恭喜发财,红包拿来!”亲人啊,我们又坐在一张桌子面前了。

整个城市都在放鞭炮,此起彼伏,一夜未歇,放吧放吧,快快把我这一年的晦气都震跑吧!

巧遇

2月7日阴

大年初一,上午10点,一家人逛街去,延葆一直想买一辆玩具车,逛街的干劲最足。

经过一个商业城,即原先赫赫有名的小商品一条街翻建而成,街头小摊有两个旧书摊,“文革”时期的宣传画散落一地。边上有人摆开装着两三条大小不一的金鱼瓶,一排四五个,总共十来排,招徕路人套圈得鱼,竹圈的直径略大于瓶口,未经专门训练,套中的可能性极小。可还是有不少人飞蛾扑火地照玩不误,大过年的,图个热闹罢了。

我在这边看得出神,父亲走过来,压低声音神秘地对我说,刚才我在书摊那边看到一本有趣的画册。

我问,什么内容?

父亲说,毛泽东和林彪在一起的照片,这历史,真是复杂啊。

转入五一九路,新华书店竟然大门敞开,这真让人感到意外的惊喜,书店的服务大大改进了。山城春节有人不忘读书,这城市还是有希望的。

远远地看到一中的大门了,今天我突然不想去熙熙攘攘的熙春公园了,就去清净的校园一逛,何如?

老的铁门拆除了,现在是低矮崭新的电动门了。年—年,多少个凌晨,4点左右,我们从乡下乘火车回校,看门人在睡觉,我们只好攀铁门而入。进入校园,基本的格局还在,只是旧楼扒倒盖新楼而已。右边原校办工厂的旧平房还在,已经十分破旧了,却一次次躲过推土机。据妹夫(其父是一中的管理人员)介绍,这是明代学堂的旧址,校内惟一受保护的文物。往左看,按道理应该看到我住过的宿舍及一幢红砖砌就的旧教学楼,可是,眼前一片空白,只剩下一片平地,显得那么小,当年的楼给人的感觉何其大啊!当年那棵十来米高的樟树也被锯掉了,仅剩下一截树墩。硕果仅存的只有原先男宿舍门口的一排水杉。妹夫说,半年前就推倒了,要盖新楼。去年下半年,我就一直在酝酿写一部高中生活的长篇小说,那么,如今,关于这段无比丰富的生活真的只能在记忆中搜索了,连一处可以寄托幽情的载体也消失得如此彻底。我带着延葆蹲在树墩旁,请妹夫拍照,新楼盖起来后,这截树墩恐怕也要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吧。

好在那堵旧的公告墙还在,高三那年,这里张贴着许多所高校的招生广告,唤起我们对外面世界的美好想象。

妹夫开玩笑地说,有人说,现在,除了这堵公告墙和那间厕所还是旧的,其他都是新的。

这也是真的,那间厕所倒是留下不少有趣的回忆,师生比邻而蹲的情形屡见不鲜,说起来真是有伤师道尊严的,可当时的条件就是那样简陋。往年我来一中,必到旧厕一次,找找往日排队如厕的感觉,今天,我却没有这份心情。倒是父亲背着双手,悠然前往,五分钟后,他说,进不去,门口挂着一个牌子,上书:“危房,谢绝入内。”

这倒是好事情,早该扒倒了,最该扒倒的房子最后扒,唉……真希望学生能够尽快拥有一个干净宽敞的厕所,省得像我们当年一样入如厕似受罪,一鼻子的氨气及其他。

出得校门,往八一大桥走去,今天桥下的流水格外丰盈、清澈,往年冬日的溪流十分瘦小,溪流中间的沙石裸露,塑料垃圾点缀其上。一打听,才知道下游新设了一个东关电站,冬日蓄水使然。溪面上竟有游船驶过。妹妹一家三口要到一中妹夫父亲家聚餐,先行告退。父亲母亲和我继续往前走,这是我的提议,水北一带我还从来没有走过呢。此地经济一向比南岸落后,至今也没有扭转过来。落后有落后的好处,我看到几幢伐木场时期的红砖小楼,倍感亲切,经过一座新桥,据说是北岸某新小区的开发商出资兴建的,为了拉动房子销售。桥一盖起来,房子的身价已经升至三四千一平方米了。

午饭时,小学同学旭平打电话来,说是刚从广州回邵武,刚在小学班长献国的店里小坐,两人提议,约几个小学同学改天聚一下。我说,正有此意,你们安排好了。半个小时后,献国打来电话,说由他来联系,约同学初四或初五聚一下。

午睡至五点半,平时工作太紧张,回到家乡只想彻底放松一下,完全不去想厦门的事。因此,没有主动给厦门的朋友发一条短信,倒是收到各地包括厦门的朋友发来的近百条短信,虽然有些不堪其扰,但知道有哪些朋友在惦记你,心中还是感到有几分温暖的。

饭后想出门走走,回家时间短,想尽可能利用有限的时间,多走走多看看。我想去看一下献国的店在何处,母亲说她知道,可以带我去。

走到一半的时候,巧遇出来买花炮的妹妹一家,我就说逛完献国的店,再去妹妹的家看一下。见到二建公司的楼了,母亲说,你同学的店就在里面。多平方的小超市,在厦门的时候,经常接到献国从店里打来的电话,我在厦门拼命想像店的模样,今天总算看到真的了。献国留了胡子,老气横秋的,大概是去年来厦时,我留胡子影响了他。可惜受到止止的批评后,我就不留了。止止望着我光滑的下巴说,这才是我们南宋的本色嘛。

献国正在收摊,他的母亲、妻子和大哥在一边帮忙,其乐融融。我和献国打了一声招呼,他手里抱着一箱饮料正要往店里走,看到我,有点吃惊,你怎么来了?我说,以为你晚上空闲一点,找你坐坐,没想到春节正是你忙的时候。

献国说,进来参观一下我的小店。

小超市的东西真多,挤挤挨挨的。

我说,你这个地段好,生意兴隆啊。

献国谦虚地说,混口饭吃。他向他的妻子介绍我,这就是我说的厦门的同学。他的妻子笑着点点头。

我说,你忙吧,我就是认个门,以后有空再来坐,过两天咱们小学同学聚会时再谈。

献国说,你等等,给你一个大礼包。

不等我反应过来,他就跳起来,从小店的半空中扯下一个装着旺旺饼干的大礼包,递给延葆,说,添个好彩头。我紧紧地握了一下献国的手,好粗糙的手掌啊,他这几年真的不易!就拿现在来说,我们可以带薪休假,他却必须“加班加点”。我欣赏这种沉默而实在的人。

快到妹妹家的时候,妹妹说,铁梅家住在这里。我以为是附近的小区,也没太在意。在伐木场的时候,铁梅是妹妹最要好的朋友,铁梅的父亲是我的数学老师,很风趣很善良的一位老师,铁梅的姐姐常宝则是我的同班同学,当时是我们的班花,铁梅的妹妹海霞那时年龄还小,整天跟在铁梅的后面。

我说,你和铁梅还有经常来往吗?

妹妹说,有啊,现在延葆和她的女儿经常在一起玩。

在妹妹家的阳台上,我看着对面的一片楼群发呆。妹妹说,铁梅就住在对面。我指着对面的楼群问,哪一幢楼啊?妹妹指着洗衣池上方的墙壁说,就在对面啊。我惊喜极了,不会吧,就在正对面?约都约不了这么齐!我也顾不上礼节了,我很想看看当年10岁不到的小丫头“女大十八变”到什么模样。此时已是晚上8点了,这时作为不速之客去拜访别人,确实有点失礼,不过,她是妹妹的朋友,应该不会见外吧。

一个电话过去,对面的铁门打开了,一个长大的铁梅飘然而至,巧的是,海霞也在。海霞和过去一样沉默,问一声好之后溜进书房玩电脑,铁梅倒是变得比过去健谈,口才极佳,快人快语,如沐春风。她说,听常宝说你们小学聚会,我也很想参加,旭平和献国在新加坡打工时,我也在那边工作了4年,长了一点见识,挣了一套房子而已。对了,我叫常宝过来坐坐。起身马上打电话,你小学同学来了,要不要过来看看?

铁梅叫我接电话,我听到了常宝的声音,她说今天有应酬,过两天同学就要聚会了,改天再好好谈谈。

铁梅和我聊了一会儿家常,指着屋里的一个高一点的女孩说,那是常宝的女儿。我一看,发现她长得很文静,很秀气。

铁梅的女儿正骑着一辆红色的单板车玩,延葆悄悄地贴到我的身边,轻声说,舅舅,我要买的就是这种车。

我问铁梅,这个车很贵吧?

铁梅说,60多块。

我一直以为延葆要买的是那种大而无当动辄四五百元的电动车,原来却是这种颇具健身功能的单板车,我说,没问题,你表现好的话我们明天就去买。延葆又蹦又跳找铁梅的女儿玩,不一会儿,两个人竟然打了起来,我赶紧把延葆拉开,训他,男子汉怎么可以打女孩子!要打不还手,那才有风度。其实,我也是过于认真了,在孩子的眼中,可能还没有多少性别观念呢。

转眼之间,20年过去了,妹妹、铁梅的孩子都五六岁了,再过五六年,就到了我们当年在伐木场的年纪,多么希望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能够长一点、再长一点啊!

告别的时候,我对妹妹说,要珍惜这份友情,这是多么难得的缘份啊。

回来时,过献国的小店,已经关门,累了一天,献国一家也该歇歇了。母亲建议换一条路来走,我们拐进一条清冷的小巷,这里白天是菜市场,现在则空空荡荡,整个巷子响着我们母子的脚步声。

登山

2月8日阴有小雨

上午一家人游熙春园。据《感受南武夷》(戴健著)一书介绍:“(熙春园)位于邵武市西隅,北邻富屯溪,以登高山为中心,占地38公顷。园内古建筑错落有致地点缀在鲜花绿树中,曲桥犹如映带嵌于富屯溪畔,水光潋艳,风光旖旎。”

我们从西门路向熙春园西门走去。路上经过西门路4号,这是一处对我来说颇有纪念意义的平房。当时我父亲的朋友老王租处于此,高考那年,我的三顿午饭是在这里吃的。父亲为卤蛋一事还与老王的朋友起了争执,这在我的《高考的感觉》一文中有所反映。而今,屋里早换了人家,老王跑到江苏做生意,我见了门牌号,大有今昔之感。大二暑假,我参加社会实践,为一本丛书拉广告,请老王作陪,戴着草帽顶着烈日向一些富有的企业家游说,试图说明他们加入企业名人录,跑了三天,一家也没谈成。有的经理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,要请我们吃饭,被我们婉拒了。倒是后来我根据电话本上的地址,给晋江的一些企业寄了一堆邀请书和表格,竟有两家企业加盟。呵呵。

过原先十六团的宿舍,父亲在这里住过几年,母亲说我6个月和3岁时住过。我能记得的只是3岁的事,对面酒厂经常传来怪好闻的香气,通往一中操场的巷子又弯又长。父亲战友金铸的小女儿乌妹请我们吃泡泡糖,带我们推轮胎,从一斜坡轰隆隆地滚下来,极壮观。

母亲说我们那时住二楼,有一次,她出门后把我和妹妹关在屋里,我竟然找了一张凳子想从窗户跳到楼下。这时我想起来,那时隔壁邻居家新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,把我们羡慕坏了,看到夜里10点还不舍得走。主人当时撵客了,不断地请我们吃花生,暗示我们可以带回家吃。我明白主人的意思后,愤怒地拍掉他递过来的花生,扭头就走。那电视在当时看来真是神奇的玩艺。那是年前后的事了。

好了,进入熙春园,我们开爬登高山。空气极好,这真是大自然的恩赐,城市中心就有这么漂亮的一座山。若从空气的新鲜度论,生活在周围的人们肯定比厦门人幸福。到了半山腰的梅花亭,三四棵梅树迎风绽放红色的花朵,美极了,天然的一幅国画。母亲喜欢红梅,喜气。一家人纷纷在此合影留念。再往上走,至一阁楼,凭栏眺望,大半个邵武尽收眼底,人的心情大畅!下山时过惠应祠,纪念一位隋代正直的太守的,祠里有一幅楚图南题写的对联颇启人深思:“行止无愧天地,褒贬自有春秋。”

(这里插一段。卧室靠窗有一张深红色的书桌,每天傍晚,我坐在桌前记日记,内心无比平静。今后不用再为生存奔波了,颇想搬回来与父母一起生活,每天就在这张桌前写点文章,“岁月静好”,多美!9日晚上,父亲对我说,你把对联抄错了,不是“俯仰无愧天地”,而是“行止无愧天地”。我笑说,你看我日记啦?父亲笑笑,谁叫你把我心爱的圆珠笔夹在日记本里。)

下山的时候经过儿童游乐园,我先带延葆开流弹飞车,就是厦门常见的小赛车,左脚一踩,油门启动,左脚一松,油门紧锁。开车不像想像的那么恐怖。我是不是也应该随大溜,学学开车?

然后一家人去玩投篮,一次投两个1元硬币,可以投二十来次,球篮离得近,我的命中率颇高。我找回了过去在一中操场上打篮球的感觉。那时我还是班级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呢。父亲加入进来,投中6个。

母亲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过来投,怕浪费硬币,加上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,没参加多少体育锻炼,担心投篮动作不好看。在我和妹妹的鼓励下,母亲生平第一次抱起篮球,她的投篮姿式是这样的:左手托起篮球,举在左肩的位置,右手护住篮球,之后以扔铅球的姿式把篮球投出去,一个,两个,三个,四个,第五个的时候,母亲终于投中了!我们用力鼓掌。我们统计了一下,投了12个球,母亲投中4个,这对一个新手来说,很不简单啦。母亲那稍带一点笨拙的招牌式投篮,将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。她没有上过几年学,她把该上的学都让给我们上了。一念至此,我的眼睛至今有些酸涩。

有空带你们的母亲去投投篮吧。

午睡至五点半。饭后哪里也不想去,一是屋外下起了小雨,二是明后天就是和同学活动的时间,我想多陪父母呆一会儿。母亲在一旁看电视,屋里冷得很,他们节俭,不舍得安空调。9点左右,母亲上床睡觉了。白天,她操心一家的吃喝,现在她有些累了。

父亲和我都是夜猫子,于是开始天南地北闲聊。先是谈我的文章,他说,你以后少写一点伤感的文章,多写一些快乐的文章,不然妈妈读了心里难过,把你小说写的细节都当了真。为了印证他的观点,他找出了一些我过去文章的复印件,很多文章,他不提我都快忘了。

我们又谈起了股票,他现在是半个专家了,把复杂的股市分析得头头是道,他笑着说,这些不是我发明的,报纸上这么说。

我好奇地问,哪家报纸?

他进书房抱了一堆报纸,我一看,天啊,《参考消息》。

我订了一年《参考消息》,这里的文章写得很不错的。

你真勤奋啊,父亲。

你以为我们小城市的人就一定孤陋寡闻吗?有了这张报纸,我们的心是和世界相通的。

你真牛,宋书记!

煎蛋

2月9日晴2月10日晴

一大早醒来,窗外阳光明媚。这是春节以来第一次放晴,真是“给点阳光就灿烂”,出门走走的欲望十分强烈。

饭后,我一看头发太乱,一开始决定去外面洗个头。后来一想,好不容易回家一趟,需充分利用时间才对。去美发店洗头,没有一个小时出不来。费时费钱。当下决定在家洗。母亲大为高兴,此举可以省下10元钱,此子颇有节俭意识,值得表扬。洗完头母亲又问,天气这么热,鼓起勇气把澡也洗了吧?卫生间虽然装了浴霸,但热水器出水太少,需用脸盆接水再洗,实在是又冷又慢。但我想还是顺着母亲的意吧,在家做个乖乖孩好了。回来前,妻子为了让我减轻负担,竟然不愿为我多备一件衬衫,只好向父亲借一件旧衬衫穿,带着父亲气息的旧衫上身,倒也格外亲切。换洗下的衣服,又要麻烦母亲清洗了,看着她戴着一幅橡皮手套,在冰冷的水里淘洗,令人又佩服又心疼(在厦门,这一切都交给保姆和洗衣机,邵武的洗衣机有些年头了,只能甩干无法清洗,唉)。他们就这样自力更生,丰衣足食,省下的钱支援我买房。

我说,妈,我这一回来,又给你添麻烦了。

她说,母亲疼儿子,说什么麻烦不麻烦。

洗完衣服,母亲要到屋顶晒衣服,邀我上楼晒太阳,顺便参观家里的“菜地”。我家在9楼,可以使用屋顶,所谓“菜地”,就是用铁盆、陶盆蓄土,土里种菜。回来之前我就听说,夏秋之际,“菜地”的出产十分丰富,瓜果飘香,蔬菜蓬勃。此时,丝瓜、西红柿已经看不到了,但莴苣、甘蓝菜、白菜、葱、蒜依然十分茂盛。这真是“都市里的乡村”啊。帮母亲晒完衣服,我的身体感到极为暖和。离午饭还有一个小时,我想去逛逛书店。

到达新华书店已是11点15分,逛了10分钟,书店的广播在提醒大家快点选好自己的书,书店将于11点30分打烊。正当我感到有些扫兴时,办公室里的一位店员呵呵笑道,这广播员也太着急了,这么早下班干嘛。开到12点!店里的大陆货较多,实在勾不起人太大的购买欲。既来之,则买之,我还是挑了两本书:《哲学与人生》(汤一介)和《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》(黄仁宇)。在架上看到一本熟悉作者的书:泓莹的《鼓浪烟云》。

往前走20米,是一家小有名气的民营书店——长城书店,直尺形的店面,大有晓风的风格,我越逛越欢喜。拿在手上的书越来越多:《以温柔优雅的态度生活》(李银河)、《萨朗波》(福楼拜)、《一个人的文学史》(程永新)、《许三观卖血记》(余华),最难得的是一本谢泳先生编的书:《思想的时代——《黄河》忆旧文选》。这里的文学杂志品种甚多,我买了最新一期的《花城》和《十月》,值得一提的是《十月》,头条的位置是解志熙辑校的汪曾祺早年佚文,七八篇,大多为我从前所未读。店里还有大量的青春读物。

我有点好奇,和店主聊了起来。

小城有你这一家书店,是读书人的一件幸事啊。

过奖过奖。

你的书都是从哪里进的?

上海,江西居多。

这里书的档次颇高,你怎么和供货方联系?

这是靠积累。其实,我是子承父业。我自己是退役运动员,干举重的。书店从前都是我父亲在做,进货渠道是他拓展的。他是打江山的,我是守成的。

现在开书店利润不高,你有没有遇到困难?

有啊,店租一个月就要块!光卖学术书肯定维持不下去,那就卖一些青春读物吧,以书养书。微利而已。几次想关门算了,但经常得到像你这样的爱书人的鼓励,只有硬着头皮开下去。

你们有开分店吗?

开过,在火车店附近开过一个,维持不下去。这年头,爱读书的书就那么几个嘛!城市小,没办法。

回到家里,想想还是约几个朋友聚聚吧。给小江打电话,正好在办公室,他说,忠来15分钟后到,本来见他一面我就要赶回光泽老家的。节前喝了七八场酒,把胃喝伤了,回家调理一下。你来了,我今天就不走了,明天再说,对了,你到我办公室来喝茶吧。

我说,这么巧,晚点打电话,我们今天就见不上面了。

他说,你下楼等,我让忠来去接,他开本田车回来过年。

于是,我见到开着车的忠来——高一的下铺同学,还有他的太太小林。忠来的笑容永远那么透明和亲切,那份友谊搁得再久也不会褪色。

当然,同样拥有这种笑容的,还有小江了。小江高升了,架子没有跟着长。同学只要一给他打电话,他会立马赶过来见你。而他不知出于什么考虑,至今尚未踏上厦门的土地。我一次地主之谊也没尽到,他却尽了七八次了。在小江阔大的办公室里喝茶。随着小江拨通一个个同学的电话,喝茶的队伍越来越庞大。友明带着他的儿子来了,兴隆带着他的外甥来了。屋外越来越灿烂的阳光终于让忠来坐不去了,他建议,我们到公园晒晒太阳吧。

于是,我第二次来到熙春园,我带他们去投篮。高一的时候,我和忠来来这里游玩时,曾经被三个小流氓欺负。故地重游,忠来大摇大摆地说,现在,我们怕谁啊!

所有人都投得尽兴之后,我们又去爬登高山。上山前,另一同学郑警官出现了。同去同去,赏梅,吹风,路上接到高一同学李冰的电话。旧日子又一寸寸复活了。

晚饭是在“欢乐无限”吃的。小江神通广大,竟然约来了我的初中同学晓云和小学同学小新!晓云十来年不见,胖了一圈,不介绍绝对认不出来。我突然极其想念初中同学,希望晓云安排一场同学聚会。晓云马上打电话和过去的生活委员春英联系。聚会日子马上搞定:初五晚上。

酒是藏秘干白,挺好喝,我喝了两瓶,竟然不醉。饭局快散时,春英赶了过来,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,可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,她在初中时组织能力很强,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。

小江建议转移到楼上去K歌。滴酒不沾的小江唱得格外卖力,没想到他的歌喉还不赖呢。他说,那是,我在大学的歌唱比赛中还获过奖呢!

我又喝了三瓶啤酒,还是不醉。我多么希望让自己醉一场,甚至失声痛哭:去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!可是,我不醉,也不泪。

小江又召来了一拨朋友,我只看到一个个人影进来,出去;出去,进来。举杯,放杯,再举杯。

春英一直陪到最后,见我们没有醉倒,才走,好哥们啊!

最后只剩下小江、郑警官、兴隆和我,我们拐进一家酒吧。郑警官还要喝,我说,不行,再喝我就吐啦。

不知谁介绍一个北京来的牛人和我认识,那老兄也喝高啦,拍着自己的胸脯说,老高是新闻界最牛的,我行。记住,我一定会来挖你的。

凌晨两点,只剩下我和小江了。回小江的住处,他指着一间卧室说,我父母不久前来邵武,就睡的这张床,你不会介意吧?

我说,你太见外了。

小江说,你要是怕冷,可以插上电热毯。

我说,家里没用这个,有点不习惯,稍微热一点就拨了吧。

小江搬来一团新棉被,说,天不太早了,各自休息吧。

好了,我又是一个人了,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,我这才感到有些累,很快睡着了。

一觉睡到自然醒。10日早晨8点,打开卧室的门,听到从厨房传来一阵炒菜声。

我说,小江,你竟然会炒菜?

小江笑说,单身多年,我的自理能力还是蛮强的。

大白菜炒好了,开炒第二道菜:煎鸡蛋。鸡蛋在油锅上摊开后,小江用铲子不停翻着鸡蛋。我笑,你这办法不通,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,鸡蛋老翻,会弄碎的。果然,他煎出来的鸡蛋跟炒鸡蛋差不多。接下来,我敲开一个鸡蛋,为他表演了正确的煎蛋法,煎出来的蛋跟烤饼一样平整。

小江说,不愧是家庭主男啊。

所以啊,我接过话头,你该找一个媳妇啦。

小江熬的粥颇有水平,稠得正好,香软可口。在这里做一个广告,想喝好粥的未婚女子,赶紧和我联系!

孔雀

2月10日晴

吃过早饭,小江就想回家了:这几天肠胃不舒服,只要在邵武呆着,就有可能被人抓去喝酒。

我说,要不你干脆到我家里歇着好了,保证稀饭供应,不让你喝一滴酒。

他说,不太方便,要不然,你跟我到光泽去玩?你不是没去过光泽嘛。中午在我家吃饭。我让我哥哥陪你喝酒。

我说,志敏说好今天来我家拜年,不能让他失望。

他说,把志敏一起带上,拜年,也就15分钟的事,就这么说定了。

志敏的电话来了,他已经在我家楼下等着了。志敏是我初中同学,一中校友,高中时平时成绩一向很好,高考时过于紧张,最拿手的数学反而考砸了。于是,本科变专科,好在他很有志气,专升本,又考上华东师大的研究生,那年来厦门一所中学应聘,差一点考上,现在调到一中教书。志敏提了一袋冬笋上门,按照莆田风俗,我母亲为他煮了两个糖水鸡蛋,取太平甜蜜之意。他与我父亲寒暄几句,我们就下楼了。

小江叫来一部面包车,车行驶在平坦宽阔的国道上。在硬件设施方面,国家真的进步了,过去只有盘山公路可走,又慢又危险。过去一个半小时的路,现在半个小时即可搞定。到达中国的又一县城,这让我的心中充满期待。

和志敏闲聊,知道他这几年在外闯荡,很不容易。他研究生毕业后,在当地一所重点中学教书,表现极为出色,与收入同时增长的,是自信心。可他还是想家,他是从一所乡下中学出去的,自然不愿再回去。可他没有什么后台,于是直接给市委书记写了一封信,表达了报效家乡的愿望。书记很重视,在信上作了批复,转给教育局。这些年,山区优秀教师南下的非常多,人才只有外流没有内流,好不容易有一个研究生愿意回来,市里当然热烈欢迎。我笑着说,什么时候我也给书记写封信!因为在名校呆过,志敏对现在的教学得心应手,他说,只要花过去30%的精力就够了。多余的精力,他不是消耗在打牌与喝酒上,而是用来写学术论文。志敏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几位还拥有理想情怀的同学。

路上经过圣农集团,该公司的主业是养鸡,长年向肯德基供货,禽流感期间,因为卫生各方面做得比较到位,竟没有受影响,企业效益颇佳,年产值十几个亿,是光泽数一数二的支柱企业。据说,老板是靠两万元起家的,不易啊。

车进县城,挺洁净的一个城。小江家在一楼,带有一个小院子,看着十分亲切。见过他的父亲母亲,还有他的大哥二哥,正在忙着做午饭,其乐融融。此前我见过小江父亲一次,高二时他来邵武出差,顺便给小江送菜——两罐辣椒炒肉。他父亲喝白酒,大哥二哥陪我们喝葡萄酒,三位酒量不大,这让我感到无比轻松。二哥是教师,教语文的,和我谈得来。我喝得有点高了,情不自禁地讲了采访中的一些趣事,他们听得津津有味。他父亲喝了两杯酒,还想喝,三个儿子不允许,劝他别喝,七十来岁了,少喝为好。他父亲很听话,当即放下杯子。

饭后,在喝茶的间隙,二哥拿出数码相机,让我们欣赏了前几天光泽的雪景。拍得极美。后来闲聊时才知道,这位二哥写过上百首诗!二哥带我们到当地一个庄园去玩。据说是当地一景,夏天时生意十分红火。其间路过新华书店,我说,给我五分钟。进去一看,简直一无所有。我问二哥,县里还有更好的书店吗?他摇摇头。我说,可怜的光泽人啊。为了留念,我买了一本《鲁迅评传》(陈漱渝)。

庄园到了,冬天的园子十分荒凉,小木屋人去楼空,鱼池都干涸了,人冻得直流清鼻涕。二哥捕捉到我们脸上的失望之情,说,我带你们去看孔雀。

我们大吃一惊,这么冷的天还有孔雀?

拐了几个弯,到了一个露天的围场,几排漏风的竹篱里面,站着6只灰头土脸的孔雀,鸡一样地埋头啄食。平淡的羽毛、平静的表情像极了电影《孔雀》结尾的那只同类。

不知道在我们离开后,这6只寒风中觅食的孔雀开屏了没有?

我和志敏乘车回来后,已是下午三点半。志敏从我家柴禾间门口推出自行车,上路了,望着他的背影,我想:一中的孩子有福了。

晚饭后,邵武的文友许春发来短信,告之《福建文学》已发我的小说,并请我初六吃饭。

我回:初六我要回厦门了,今天你有空吗?

他回:有空啊。

我回:那我们晚上聚聚,记得带上《福建文学》,先睹为快。

许春是我高二同桌友明的大学同学,来厦门开过会,认识了,后来为他的文集《眺望乡村》写过一篇序。他在当地报社工作,小小说写得不错。

许春把我带到邵武惟一一家咖啡屋——上岛咖啡,点了一壶水果茶一份松饼,边谈文学边等人。小说写了7年,终于上了《福建文学》,还是颇让人感到欣慰的,多谢许春带来的佳音!

许春这两年借调到政府部门工作,事繁人躁,小小说基本不写了。两三个月前刚开了一个博客,他说,逼自己写点东西。

半个小时后,许春约的两位当地作家到了:潘老师和戴老师。潘老师写小说的,南平文学杂志《武夷》的常客,在上面发过不少中短篇,她说,最近刚给他们一篇写鬼的小说,三万字,下一期发。戴老师写散文的,出过一本介绍邵武风土人情的书《感受南武夷》,他送我一本,很长知识的一本书。据了解,当地写得比较像样的业余作家有四十来位,可惜政府对文学不太重视,“花开花落两由之”,文人们很寂寞。

我们终于开怀畅谈文学了,我又讲起了小说要侧重写人的理论,从《包法利夫人》、《局外人》一直谈到《日瓦格医生》和《百年孤独》,他们听得津津有味。

许春说,明天早上,我多找几位文学青年,你专门上一课吧?

我说,明天有两场同学聚会,明年吧。

12点,我们动身回家。他们三人一直陪我走到家门口,我很感动:文学把这个冬夜弄得很暖和。

奔跑

2月11日晴

上午去看望一个好友,正赶上他生病,我的心里极难受。命运无常,让我再次承认:“活着是一件礼物”。像正常人一样生活,是多么幸福的事。我的功名心一下子淡了下来。中午和晚上的两场同学聚会上,我本来想吹吹采访中的种种趣事,结果看完好友出来,我的虚荣心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接下来的时间,同学们看到的是一个沉默的、忧郁的南宋。

中午赴小学同学的聚会,献国召集的。太奢侈了,我见到了九位二十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:常宝、萍萍、银花、小瑜、海生、旭平、会福、小新、道荣。我们来自伐木场子弟学校,年——年,我们在一间教室上过课。《我的桃花源》写过这段生活。当时以为写得挺详尽。现在有点后悔,要是与同学畅谈后再写,当更精彩。所谓伐木场,真的就是一个小山村。望着眼前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,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回来了。谈老师,谈同学,谈森林,谈田野,谈水库……直到这时,我们才知道自己当年有多幸福,虽然地处偏僻,但我们是在一个天然的公园里尽情呼吸的呀!

旭平坐了两个小时,就要驱车前往伐木场,把我给羡慕坏了,我说,你不早讲,要不然早点出发,我陪你一起去。旭平说,去给一位亲戚拜年,晚上再赶回来,晚上我请客,大家都别走,我拍一些伐木场的照片回来。

我尽情地浏览着同学的脸庞,倾听他(她)们的声音,微醉之中,我感觉自己是在倾听时间的声音。

边上的海生说,过去智明可调皮啦,我都是被他带坏的。

小新感慨地说,我有一位朋友,凡是同学的聚会,一叫就到,朋友的聚会,视情况而定。他说,朋友随时可以交到,同学一辈子只有一次。正是这种无法复制无法重来的友情,让我们对同学之情格外珍惜吧。

很想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就这样在闲谈中度过,可是,晚上是初中同学的聚会,这实在是丰盛的一天。

饭后,我们转移到小新办公室喝茶。这时,忠来的电话来了,说是北京的祖凯来邵武了,祖凯是我们高一的同学,他们正在茶馆喝茶,约我过去一坐。这叫什么事啊,好事都赶到一块了,就不能一天一天来,好让我一家家“吃”过来?

我告别小学同学,来到茶馆与祖凯见面。这家伙讨了一个北京媳妇,过着无比快乐的生活。他对高一生活最难忘的就是吃我父亲带来的腌菜炒肉。那时,我父亲到城里出差,总是带两牙杯腌菜炒肉,一杯我自己享用,另一杯则归同寝室的同学。忠来约我明天坐他的车回去,他还要在福州玩两天,他托朋友买了福州到厦门的汽车票,这样,我乘他的车到福州后,吃个晚饭,可以接着赶回厦门。路上有个伴,旅行才愉快。我打电话给小方,回谢他买火车票的一片心意。坐了20分钟,春英给我打电话说,初中同学都到齐了,在满福楼,你赶紧过来啊。

年——年,我是在拿口三中度过的,还是插班生,在《小站大事》之《少年往事》里浮光掠影地写过这段生活。那时调来几位师专刚毕业的老师,工作热情高,对学生很好,课外活动也多,同学往来密切。

一打开包厢的门,看着20多张似曾相识的脸,我在心里努力拂去岁月留在他(她)们脸上的尘埃,过去的日子又重现了:德平、小轩、忠耿、文财、再高、林彬、修清、发根、洪海、洁香、玉英、美玲、文忠、清林、卫平、卫丽、邹华、少榕、志敏、晓云、春英。很多同学我都是20多年不见了,他们的出现让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时光的消逝,但只要一聚在一起,我们又庆幸时光流逝的徒劳——我们还是在一个教室上课、一个学校调皮捣蛋的同学。

文财摸摸我的后脑勺说,哟,这里还有一撮毛呢!难怪还这么聪明。

几杯酒下肚,我彻底晕了,傻傻地看,傻傻地听,惋惜着相聚的短暂:为什么不用一天的时间来叙旧啊?

大家也深有同感,一致通过:以后每年大年初四聚会,AA制!

聚会的高潮来了,我们的英语老师王老师出现了,风采依旧的美女,直爽如昨,一进门就和清林拥抱,说,老师一直在找你哦。她转身对大家说,我最喜欢乡下的学生了,感情真挚。城里的同学叫我,我一般都不去,你们一叫,我肯定来,哪怕只呆10分钟。

王老师看着学生的脸,一个个叫着名字,突然,她想到什么似的叫,对了,福焦呢?

有人低声说,他来不了,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。

王老师还有一个聚会,我出去陪她等车。在路上,我说,过去我们比较腼腆,见了老师也不敢打招呼,请多原谅。

王老师说,没事没事。

车迟迟不来,王老师等不及了,她说,我走路过去。说完就小跑起来。看来,这是一个挺重要的聚会。

这时,小学同学旭平打电话来,还在老地方吃饭,你赶紧过来。好在初中同学的饭局在半个小时之后结束了,他们转移到歌厅唱歌,我就赶去和小学同学聚会。我终于从旭平的相机里看到伐木场了,激动啊,我分别敬了三位女同学一杯酒,就再也喝不动了!分开喝的话,两瓶葡萄酒或四瓶啤酒,随你们挑啊。

半个小时以后,初中同学春英打电话来,要我去唱歌。我只得等小学同学的饭局散了转往另一歌厅,这才赴初中同学的歌会。中间又来回跑了几次,我已经记不清了。我只记得最后和海生、小新在一家小吃店吃清汤牛肉面,光喝酒,我们都饿了。后来,我在水果摊买了一袋龙眼,直奔小学同学而去。

在路上,我感觉今晚自己是一个和时间赛跑的人,是一位幸福的奔跑者。

汽车

2月12日晴2月13日晴

今天又出了大太阳,可惜,我不能到邵武的街上四处闲逛了,我要回厦门了。和忠来约来,中午12点出发。新车刚上路,他不敢开快,邵武到福州要走5个小时,福州到厦门的票买了晚上8点的,早一点动身,路上可以从容一些。

母亲带我到屋顶晒太阳,她真的把我小说里写的事都当了真,对里面的“我”流露的悲观气息颇担忧,她说,不管谁对你怎么不好,你都要挺住啊。你要想着,你还有一个嘴巴唠叨心地善良的父亲、一个能帮你洗衣做饭的母亲、还有一个听话懂事的妹妹,我们都支持你,我们都需要你。我安慰她,小说有一半是虚构的,千万别当真。我的朋友不少,又有文学做精神支撑,不会轻易垮下去的,放心。

一会儿,妹妹和延葆也来了,延葆跑到一边去刮苔藓,他说,给青菜添点土。妹妹一看母亲的泪眼,笑说,妈,你又来了。厦门跟邵武这么近,想去就去!再过一会儿,父亲和妹夫也上来了。妹夫为我们拍了几张照片。然后大家下楼吃饭。

期间,小江打来电话,说中午请祖凯吃饭,约我和忠来一起来。我有点为难,我知道小江的盛情,这饭一吃开,今天就走不成了。于是婉谢了。

11点50分,一家人拎着我的行李下楼。忠来的车已经停在路边了,装好行李,3分钟后就出发了。如此短暂的告别,过去还从来没有过。从前都是坐火车,从等车到挥别,没有一个小时结束不了,搞得大家心里都有点伤感。这次倒是干脆。

车行半个小时,我有点想母亲了,于是打了一个电话回家,正是母亲接的,她说,这次回家,你有一半时间和同学聚会,我都还没有看够你呢。

我说,现在可以带薪休假了,到时候我哪里也不去,直接回邵武看你。

母亲开心笑了。

忠来开车,妻和女在后排逗嘴。小林也能开车,不时提醒忠来注意有关驾驶事项。我坐在副驾驶座的位子,有一种自己在开车的感觉,颇感紧张。还有一层担心,我坐惯了的士,老觉得开车一事应由专业司机来干才稳妥,自己的朋友突然变成司机,真有点不适应。

时间一久也就适应了,渐渐体会到自驾车旅行的好处,再也没有比开着汽车能够更真切地欣赏祖国的美景了,那些地图上干巴巴的地名变得真实可感:顺昌、青州、尤溪、闽清……累了就拐到服务区歇歇。

中途小林换开两个小时,经过25个隧道,福州就到了。小林的同学大林一家人早在一家火锅店等候多时了,吃的是福州时下非常流行的黑鱼火锅,所谓的黑鱼,就是鳢鱼也。大林和小林一家,都是乐天派,饭桌上笑声不断。

晚上7点20分,忠来和大林送我到路口,帮我拦了一辆的士,我就单枪匹马直奔福州南站了。8点钟,我上了开往厦门的“福建快运”,非常整洁的一辆车,大林想得真周到啊。邻座是一位美少女,攀谈得知,大三的学生,喜欢文艺。投其所好,谈电影明星,谈哈利·波特,谈大学生活……特别是那一刻,她指着窗外的一团亮光说,月亮出来了!我感觉自己年轻了10岁不止。

妻子发来短信,问我上了火车没有。我回:晚上9点的车,明天中午到。此人瞎操心,我要一说坐的是汽车,她肯定一晚上都睡不好。平安到家,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,不亦快哉!

11点45分,我掏出钥匙开门,“叮叮铃铃”的声音惊动了妻子,她喊:“谁?”声音中透着几分惊恐。我忍不住大笑说:“强盗!”

13日,又是晴天,据说是春节以来厦门第一晴。中午赶到文灶岳父岳母家,看到我可爱又美丽的女儿,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晴朗。我把妹妹买的玩具钢琴送给她,她爱不释手地玩着,一转眼就把当爸的给扔在一边。妻子带女儿去白鹭洲逛花灯,我嫌挤,不去。

这时,止止的短信来了,约我逛书店。他家也在文灶附近。10分钟后,我们坐上了21路公交车,我们的原则是:购书之日不打的。看着庞大的止止手扶横杆平民百姓一样地坐车,我有点幸灾乐祸地笑。

南强书苑、晓风书屋、学府书城和光合作用,我们一家家逛过来。挑三拣四的止止终于看中了约翰·厄普代克的《兔子四部曲》,一脸满足。就在我们拔腿前往思无邪书店时,我的手机响了。妻子打过来的,我们在鹭江宾馆喝晚茶,就等你了。唉,思无邪啊,改天见。

妻子挑了一个好位置,窗外正对着鹭江,鼓浪屿的夜景一览无余,香港的维多利亚港也不过如此了。厦门实在是一座镀金的城市,我有点不适应,好象乡下人第一次进城。再过一周就好了,厦门在我眼中又会变成一个村庄的,因为我有宽广无边的文学。

年2月初稿

年10月定稿

邵武作家协会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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