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记大话西游之西安食古之第一天
故都西安,数百里河原逶迤,八百万生民辐凑,三千年历史打磨,关西汉似乎只愿在秦腔里慷慨恣肆,生活的艺术于是就象那一带黄土,细腻深沉,不事张扬。今日里长安居易,能居得考究地道则大不易。好比名噪天下的西安小食,倘不抱着莫大的兴趣且拥有充裕的时间,随识途老马窈窕寻壑,那是万难得个中三昧的。甲偏偏居易而行简,说起这个来怕会加倍的不在行吧。
第一天
某年十月某个清晨,甲走出西安火车站,同云隙间惊鸿一瞥的太阳点头为礼,却没有料及要到旬日以后再与他叙阔,那时候甲已经身在豫北南坪的山崖上,呆望着浓云从山西陵川昆山村一路滚滚散去。
隔街就是明城墙,围起六百年妥妥帖帖的岁月。闲步在天底下最端直的路上,晨雾里轻轻苏醒的安谧教人惬意。在省政府附近随便找个小店放下背包,就依次攀上对角斜矗的钟鼓二楼,看一口成化铁钟,两排按廿四节气摆开的大鼓,檐间一幅一典的彩画,庭内镂刻繁复的皮影,广场上散去又拢来的消闲的人们。鼓楼向北,在悬着“声闻于天”大匾的门券那边有一条巷子,满覆了浓荫,流不尽人潮,人人知道那是回民街,小食集萃的胜地。
短短的回民街食肆林立,匾额酒招交映,摊床也一家家密不透风的摆起,声香色味汇合得有形有质,从头至尾洋溢着尘俗享乐的情怀,有吃有着的便好,余事管他恁地。辰光还早,不过照看摊子的女子很白皙,于是买了一碗凉粉,边吃边挤进觉化寺巷,去初明那座一派汉风的大礼拜寺,看江南中原赶来朝圣的穆斯林——羡慕他们有信仰的——和米襄阳、铁铉、董其昌的笔迹。铁铉大概真的是回民,孤臣孽子磔死不算,还要油烹,妻孥发送教坊任人凌虐,而甲今日松松爽爽吃着凉粉瞻仰他的题书“一真”,天下读书种子是早就绝了。
凉粉利口的很,“咻”的一声就不见了,出门只好再添一碗,正应了那句俗话,“凤翔锅盔岐山面,裤带扯面满锅转,面皮凉粉不上算”。西府人的口中,凉粉虽然不值什么,也还是有讲究的,要拣籽粒饱满的绿豆,用热水和凉水先后浸泡几个小时,待豆子吃足水分,才细细碾磨成浆,经几番淘澄沉淀,再几度加水过滤,所得就是粘稠的绿豆淀粉。这时候坐起大锅,烧开半锅开水,把淀粉缓缓倒入,小火煮而大力搅之,到这糊糊熟透,就可以倒进盆里冷却,变得凝脂一样晶莹剔透。刚好记得宋人高观国有一阕咏水晶脍的《菩萨蛮》,大可以移来这里:“玉鳞熬出香凝软,并刀断处红丝颤。红楼间堆盘,轻明相映寒。纤柔分劝处,腻滑难停箸。一洗醉魂清,真成醒酒冰。”
高观国说的显然是冷盘,白皙的女子就不同,她有一口很大的平底锅。她在锅底淋清油,点葱花,然后持一柄小铲上下翻飞,把凉粉切成小块下锅,五指轮转洒落盐、糖、酱油、干辣椒,略炒一下就分成小堆,取一摞小碗乒乒乓乓地盖上,稍焖分把钟,随手一撮一扣,一份份炒粉就递到食客手中。吃这物事要赶热,当然通常等不到放凉,碗里早就“昭昭然,荡荡然”了。
后来添的就是所谓“细索凉粉”,那是一圈圈在粉坨上刮下的条条,陈醋、蒜泥和黄瓜丝打底,浇一勺油泼辣子,其味酸辣脆爽,比热粉更佳,这才更近于“醒酒冰”。可惜十月天不再是食凉的季节,这爿摊子的生意要清淡得多,传说中的“鱼鱼”也都没有出现。
从北院门兜一转回来,时间勉强可以算作近午,凉粉无愧其“哄上坡”的诨名,感觉好象比没吃还饿。看天色轻阴欲雨,顺脚就进了贾三灌汤包子坐地。这店的楹柱花哨得很,配他响亮的名头总是合适的了。
贾三先生是回族,他的灌汤包品种虽多,总以牛、羊肉馅最称道地,所以如果您珍惜您的生命或还有理性的话,就请尽量避免提出一些危险的要求。等包子的时节,两碟麻酱凉皮又顺理成章地倒了下去。陇中多麦,坊上人把醒过的面粉洗出面筋,撇去上清,摊上屉蒸得软韧,称酿皮,读如“让”。调起皮子的回人显出远超汉人的直率性格,不用小气的香油而用麻酱,又把颗粒粗大的辣子替了细细的辣油,拌上豆芽黄瓜丝,嚼起来香滑酥脆层次分明,教人满口生津。
不一时一牛一羊两笼包子上来,坠坠地蹲实在屉里,热气蒸腾。汤包讲究烫面骨汤,皮不粘屉,提之不破,一包汤,一丸肉,汤肉不离,才算上乘。包是那末着,吃么也是精细活路,要一手持筷夹住褶儿轻轻提起,一手用小勺及时托住,等它不那么烫的时候咬开皮,吸尽汤汁,再蘸着店里调好的醋和辣子,佐以糖蒜,一快朵颐。其实在陇中浑厚的气氛里过于精脍就好象与埙合奏的小号一样出跳,现实也并不需要像传说中那样歇斯底里,比如包子被甲这粗人起手就连破了三只,不过汤浓肉鲜,味道不错也就是了。饭后照规矩来一碗甜粥,就这样打发掉一个多雨的中午。
万历年创立的关中书院已经改为师范学院和小学教师培训中心,因此并不对游人开放。在这个文化只配给经济搭台的时代,把心中信仰、家山风水、祖先坟墓都挂个牌牌出来卖钱的时代,守着这条镀一层古意便闪出金光的短街,偏要延续书院的一脉斯文,这份陕西冷娃的执拗可教人好生佩服。碑林是好的,但是碑帖总要“简练以为揣摩”,穷年经月方能有所会心,石经和墓志的价值更与游客无缘,一两个小时的走马观花无非点点头自语说:“哦,这是李隆基的八分隶,这是勤礼碑,这是肚痛帖,黄庭坚的字在那边。”过屠门而大嚼哪里饱得了老饕,碑林的承载淹深博雅,人们只看到一张菜谱罢了。
碑林就在城墙下面,迎头有一座魁星阁,彰显着它曾经作为孔庙的崇高地位。有位老者抱膝独坐阁阶,望着天边的风筝出神。这是朱洪武的城,高十二米,顶宽十五米,底厚十八米,周长廿七里,通体用黄土夯筑,糯米汁胶结,载垕包以青砖,上建高楼,下掘深池,城里人每天抬头看看,就会觉得天底下其实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事。这是李唐天子的办公室,明城垣围起来的西安府治已称宏伟,在大唐只不过是机关区而已,称皇城。唐长安之大,南阻终南,东临浐、灞,北濒渭水,去今日何止十倍。大明、太极、兴庆三宫高踞在城北龙首原上,带着满满的骄傲,俯瞰这座万国之都。李世民有天漫声吟道:“崇峦俯渭水,碧嶂遥插天。”他举手一画,一切都属于他。这又是梁思成的梦想,他的呼号留得住敌国的奈良,却留不住老北京一块砖石。骑着车子在城上徜徉一匝,足用去九十分钟,一路看老柳葳蕤,街市棋展,斜阳下广厦如林。
从永宁门下来,天已经黑透了,巍峨的城楼点起彩灯,居然显得空灵。想想还是遛回回民街,拖着腿进了一家格外人声鼎沸的店子,名字有点怪,叫红红酸菜炒米。所谓炒米,其实就是炒饭,仅仅二十年前,稻谷在西府还算罕物,人们对“饭”的默认设定大约是“面”,所以遇到米饭,会隆重地叫做“米”。嘈杂油腻的店堂竟是时尚美女荟萃的所在,人人踞案大嚼,比美食更悦人心——美女的味觉就象她们的体己话一样不可信任。
酸菜肉丝炒米、冰镇酸梅汤、涮牛肚,构成一餐标配。听到甲要十个涮牛肚,小二甩出一个惊讶和不屑的白眼,似乎在电光石火间就把提这种低能问题的顾客鉴定为脑残。甲自然受挫,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确实有点自取其辱。片刻间小二就托着牛肚山积的大方盘冲出后厨,一路高叫:“谁要?谁要?”刚答一声“我”,他就抓起一把“啪”的撂过来,哪个管你要三串还是五串,凭签收账就是。牛肚红皮白瓤,浇上麻味的调汁,蘸着水澥芝麻酱,还算得脆嫩。这是女孩子的爱物儿,甲倒平平,但是一不留神,二三十串也就下了肚。炒米上来就一大盘,饭该是蒸的,不粘,有咬劲,酸菜脆爽,格外酸得出色。红红的口味以强劲取胜,酸、咸、辣、麻,吃到满口起火的时候灌一气酸梅汤,其过瘾令人唏嘘。酸菜古名“菹”,《齐民要术·作菹藏生菜法第八十八》有载:“葵、菘、芜菁、蜀芥咸菹法:收菜时即择取好者,菅、蒲束之。作盐水令极咸,于盐水中洗菜,即纳瓮中。若先用淡水洗者,其菹烂。洗菜盐水澄取清者,泻着瓮中,令没菜把即止,不复调和。”菘者,白菜也。现代北方腌渍酸菜,一层菜一层盐,紧紧地装(东北话读如“壮”,极喻其塞得紧)在缸里,加水没之,大石压之,那做法基本没多少变化,所异者大约是盐量的多少,和时间的长短,使各色蔬菜发酵程度不同,也就有酸咸之别。另据《周礼·天官·醢人》:“凡祭祀……王举则共醢六十瓮,以五齐、七醢、七菹、三臡实之。”酸菜七种,是献给神灵享用的高尚食品,从上古就在这片黄土地上传承了几千年,绵延到整个亚洲大陆北方。甚至远居化外的德国,也用甘蓝做菹,名Sauerkraut,他们的传统招牌菜Eisbein,你可以直接用东北话叫他做“酸菜猪肘”,并且难免要得意忘形,试图坐在莱茵河畔大呼:“翠花,上酸菜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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